作者：莊波奇
「你知道嗎？大人們都說，在鐵牆外的森林裡，住著一群殘忍無情的野獸，牠們會變成人類的模樣，讓你以為他們跟你是一樣的，然後等你不注意時，再把你吃掉。」坐在鐵牆裡的男孩說道，他倚靠鐵牆，望著正對面燈火通明的城鎮，那是他居住的地方。
「真奇怪，我們這裡的大人也這麼說，」隔著鐵牆的另一邊，一個同樣倚靠著鐵牆的男孩說著，他的眼前是一片森林，對城裡人們來說陰暗而危險的森林，是他的家鄉，「我的父母親說，很久很久以前，我們的祖先把一群會吃人的野獸趕走，建立了一座圍城，把牠們關在裡面，讓牠們再也沒有辦法出來吃人。」
「我聽到的是我們把野獸趕出去外面，為了保護自己，我們建立了這座圍城。」城裡的男孩說道，「好奇怪，到底誰說的是對的？」
圍城之中是一片文明鼎盛的現象，到處都可以看見繁榮的市景。圍城的正中央是市中心，人造食物工廠林立在百貨大樓之間，周邊則是居住區與學校，孩子們在這裡長大，然後到市中心裡工作，賺夠了錢再回到居住區裡結婚生子，成家立業完成一生。最外圍則是環繞著整個城鎮的鐵牆，沒有人知道鐵牆之外有什麼，也沒有人想要知道。
「鐵牆之外是一片森林，森林裡有邪惡的野獸，牠們是被我們的祖先趕出去的，城裡的人千千萬萬不能出去，否則就會被野獸們撕裂、啃食，直到你的靈魂也被牠們吞下肚為止。」
城裡的男孩一直受著這樣的教育長大，他就和城中其他的男孩一樣，對此深信不疑。直到一個月前的某一天，他在鐵牆的排水口，遇到了來自森林裡的男孩。
「你會把我吃掉嗎？」城裡的男孩問著。
「可能喔，你看起來很好吃。」森林裡的男孩說著。
「我覺得你看起來也很好吃。」城裡的男孩說完，他們兩個都笑了。
從那一天開始的每個晚上，兩個男孩都會跑到鐵牆邊和對方見面。透過鐵牆邊排水口鐵格的微小縫隙，森林裡的男孩拿著蘋果和烤魚，和城裡的男孩交換蛋白質罐頭和澱粉，城裡的男孩則用積木交換森林裡男孩的彈弓。
「我們明明就一樣都是人，為什麼大人們要故意把我們分開成兩邊呢？」城裡的男孩忍不住問道。
「也許他們有他們的想法吧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。」森林裡的男孩回答他，「我可以回去告訴我的爸爸媽媽，其實圍城裡並沒有野獸。」
「那我也要回去告訴城裡的大人們，森林裡的人並不可怕。」城裡的男孩也這麼說，「我們根本沒有什麼不同。」
但回去之後，城裡的男孩遭到父母親的責罵，「那是騙人的！牠們就是會變成人類的模樣欺騙你！等你相信了之後再把你給吃掉！」男孩的父親大發雷霆，將男孩關在閣樓裡，「聽好！你再也不准去鐵牆邊，知道了嗎？」
在閣樓裡，男孩聽見父親甚至打了一通電話，通知當局有個「森林裡的野獸」時常出現在鐵牆邊的排水口附近，請相關單位立刻派員處理。「最好能夠配置武器，當場將牠擊斃！」男孩的父親掛上電話，喃喃自語說道：「希望不要讓人發現我們家的孩子被牽扯其中就好了...」
男孩聽到父親的通話內容，決定要趕緊離開這裡，去警告他的朋友。他在閣樓的箱子裡找到了一把金屬鉗子，剪斷了閣樓窗戶的鐵鎖，帶著鉗子一同從樓頂溜出去。當他終於跑到鐵牆邊時，遠遠就望見森林裡的男孩對他揮舞滿佈傷痕的右手臂。
「發生什麼事了？」城裡的男孩慌張地問。
「我被森林裡的大人們綁在樹上，他們不准我再跑到這裡來。」森林裡的男孩哭著，「他們帶著魚叉和弓箭，要到這裡來找你。我掙脫之後就跑來了，幸好趕在他們之前先到，你趕快走吧！被他們發現你就死定了。」
「我們城裡的大人們也帶著槍過來了，你也趕快走吧！」城裡的男孩隔著排水口的鐵格子握住他朋友傷痕累累的手，「等我們長大後，再回來這裡相見。」
他們的手握著彼此許久，才終於放開。城裡的男孩跑回燈光底下，而森林裡的男孩則走進陰影中。
城中的巡邏隊並沒有在鐵牆邊找到森林裡的男孩，而是碰上了森林裡的獵人們。基於自古以來傳說所帶來的恐懼，在雙方對話之前，就已經用身邊的火力，隔著排水口問候彼此了。有幾個士兵中了弓箭倒地，有幾個獵人被火槍打得腦袋開花。當任何一方有一人倒下時，後方就會再跑來一人遞補。
雙方交火越來越激烈，排水口的鐵格子終於承受不住來自兩邊的攻擊而逐漸變得脆弱，終於一顆子彈打穿了鐵格的最後一道裂縫，鐵牆碰的一聲，從原本僅能容納孩童手臂大小的縫隙，崩裂成可以經過數十位成人的巨大通道。
兩邊的人們看到鐵牆崩塌，都不禁吃了一驚，放下手邊的武器，仔細看著鐵牆的另一邊。他們起初只是不發一語地盯著對方，慢慢走向鐵牆邊，靠近彼此。接著，他們眼睛充滿了血絲，憤怒地咬著牙齒，邊發出吼叫邊衝上前去。
城裡的士兵，朝森林獵人的脖子咬下去；森林的獵人，用力撕扯城裡士兵的身體。現場不再是武器發出的火花，而是雙方用最原始的方式，啃咬，吞噬，撕裂著肢體而噴散的血花。鮮血灑濺了一地。城裡的人們開始往外衝，跑進森林裡吃食森林裡的居民們，而森林裡的居民則衝進城裡的每一棟建築物裡，將所看見的人們吞噬進自己的肚子裡。
整個夜裡，沒有哀號聲，只有互相殘殺的，充滿仇恨的怒吼聲。
過了那個晚上，城裡不再燈火通明，森林也不再幽暗神秘。鐵牆的兩邊，只剩下斷肢殘體，和被火燄燒盡的廢墟碎片。沒有任何人類生還的痕跡。
很多年很多年以後，有一個老人出現在鐵牆廢墟的一邊，他的身後，是本為城鎮的一片荒原。那個城鎮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，被外來的野獸們消滅了。他的眼前是一片森林，或者說那本來是座森林，但是已經被燒毀了。有一群關在圍城裡的野獸，衝進森林裡放火，把森林中的所有生命給消滅了。
老人站在鐵牆邊很久，直到他看見遠方飄散的煙塵中，緩緩出現一個人影。另一個老人，從本是森林的煙塵中，往鐵牆的方向走來。往老人的方向走來。
「你終於來了。」老人笑著，「我就知道，你一定會來的。」
「我們說好的，等長大了之後，一定要回來這裡相見，」另一個老人熱淚盈眶，看著前面的，久違的那位朋友，「可是，等待長大的這段日子，真的很漫長。」
「一切都不重要了。」老人伸開雙臂，擁抱他的朋友。來自森林的老人也緊緊抱著對方，同樣說著這一句話。
然後他們張開嘴巴，朝著對方的脖子咬了下去。
鮮血順著兩人的脖子，流至胸膛，流過全身，一滴滴落至地面。血液流落的速度飛快，兩人卻仍然緊緊抱著對方，誰也不肯鬆手。直到他們的血液全部流盡，兩人才終於鬆開了手，一同倒在血泊之中。他們帶著滿足的微笑睡去，躺在鐵牆兩邊，屬於各自的家鄉。
「我們根本沒有什麼不同，對吧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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