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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莊波奇





青年端著一碗雞肉飯與一碗湯,在我同桌的對面位子坐下。

雞肉飯香氣四溢,但青年似乎並沒有動筷子的打算,只是直直盯著那碗雞肉飯瞧。我覺得很好奇,停下了筷子,看著他的舉動。

和青年四目相接之後,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「沒什麼,我只是在進行一個儀式而已。」他解釋說道,但說是解釋,我仍然無法理解。

我和青年是在一次旅行的途中認識的,從他身上,我得到相當豐富的寫作題材,有的故事荒謬而難解,有的則是令人不禁莞爾,不論如何,和青年一同旅行的這趟路,是披裹著靈感的。

我繼續吃著我的飯,而他則望向另一邊,「剛剛走過來時,你有看到南都憲兵隊的建築嗎?」他問著。

我點了點頭,把吃到一半的飯嚥進肚子裡,「看到了,是那棟紅色建築物嘛。」

我回想起那棟建築的外貌,曾經是象徵著勇敢、忠潔的堡壘,現在則是一棟斑駁老舊、滿是頹廢氣息的古老建築,從它身上,我只看到堅強的意念被歲月洗刷而去,徒留下一個名字,和一群虛擲光陰的遊子們。

「在我...差不多將近十年前吧?我當兵的時候,分發到一個單位。說是分發,應該算是自願的,」青年皺著眉頭苦笑,「當時我還只是個充滿好奇心的少年,在憲兵學校度過一段愉快的日子,然而當時我抽簽分發的結果,是北城指揮部底下,一個離我家不遠的憲兵營。但那個時候,家鄉對我而言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名詞,所以我請調到東都的憲兵營裡。

「雖然說是東都,但有趣的是,它卻是屬於南都憲兵指揮部轄下的,」他指了指南都憲兵隊的所在方位,「就是我們剛剛經過的南都憲兵隊。」

「這距離也差太遠了!」我不禁質疑著,「東都和南都兩個地方,差了至少有近百公里吧?唯一的交通工具是火車,兩邊來回,也差不多需要一天的時間。為什麼東都的憲兵營,卻是歸南都指揮部管轄呢?」

「當時我也覺得很好奇,但是畢竟沒有任何人通知我需要去哪邊報到。於是下部隊的那一天,我就直接從北城,坐著六個小時的火車,來到了南都憲兵隊。」青年望著我們所在的這家小吃店裡,「我在報到的前一個小時,就是在這裡,點了同樣的一碗雞肉飯。吃完後,我就走進那間南都憲兵隊裡。」

然後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?他問我。

「我想,」我看著他微妙而苦澀的笑容,慢慢說出我的答案,「你到了那邊之後,發現那邊並不是你需要報到的地方,他們要你直接前往東都的憲兵營區。」

「就是這樣。」青年搖搖頭,「那個時候正好國防部要將東都憲兵隊升編,成為東都指揮部。東部的所有憲兵營區和憲兵隊,都將歸東都指揮部管轄。然而正好我報到的時候,公文流程尚未到結束的階段,加上我又是自願請調,沒有任何一個相關單位會想到,此時此刻有一個流浪兵,剛好夾在這流程階段裡,前往了既是指揮部,也不是指揮部的南都憲兵隊。

「其實那時候我很害怕,我只是個懵懂的少年,不知道走錯了單位的自己,會因為沒有準時報到而接受什麼樣的懲罰。後來,幸好沒有成為大問題。經上級的指示後,我又繼續坐著火車,從南都立刻前往東都的憲兵營報到。那一天,我抱著陰暗不安的心情,繼續我的軍旅生涯。當兵的日子並沒有想像中的痛苦。但是...從那天開始,雞肉飯在我的心裡就形成一道陰影。」

「等等,我沒聽錯吧?」我指著那碗放在桌上的,熱騰騰的雞肉飯,「你是說這碗雞肉飯?」

他嚴肅地點了點頭,我真難想像他是如此認真。

「從那一天開始,我就幾乎不敢再吃雞肉飯。深怕我吃下去的那一天,又會發生什麼無法想像的荒唐結果。」他又苦笑了一下,「聽起來很可笑吧?但是,每當我想要做什麼事情,想要完成工作上的職責,或是對於朋友的承諾,從那一天開始,我就無法順利完成。它幾乎對我而言,是一道枷鎖,是一種詛咒般的存在。我知道把這一切歸咎在這碗雞肉飯上只是種藉口,但我無法忘懷那一天所給予的恐懼和不安。」

他深深吐了一口氣,「十年了。這十年來,我彷彿被這無形的枷鎖所束縛住,無法前進,也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。」

「所以你今天回來吃這碗雞肉飯,是為了想要解脫這個束縛嗎?」我搔了搔頭,青年的行為總是令我摸不著頭緒,這不是唯一的一次,而且我也不認為這會是最後一次。

「算是吧。同樣的地方,同樣的雞肉飯,唯一不同的是,自己已不再年輕了。」青年終於端起那碗雞肉飯,挾起筷子享用它,「也可以說是,我想找一個藉口來讓自己振作,讓自己不要再被自己想像出來的理由所束縛住。」

「你也知道,今天你吃了這碗雞肉飯之後。」雖然我剛剛才吃完一碗雞肉飯,但望著他吃飯的樣子,那碗飯似乎特別美味可口,肚子好像又餓了起來,「你此後遇到挫折,就再也不能將這歸罪於雞肉飯了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青年喝了一口湯,喉頭咕嚕嚕地蠕動著,「從來沒有什麼藉口是值得存在的。我也只是找一個理由把它們消滅掉而已。」

青年終於吃完他的餐點,解脫他所謂的束縛,緩緩地站了起來,「謝謝招待。」他說。

我又看了一眼那碗底見天的雞肉飯,這十年來困擾著他的那碗雞肉飯,終於他又回到這裡來,完成了他的儀式,找回他被束縛在這個地方的靈魂。

「那麼,我們就在這裡道別吧。」走出小店,青年這麼說著,「好不容易解放了,我想去做些想了很久,卻沒有機會嘗試的事情。」

「我們應該會再見面吧?」我問他,「不過大概不會是這裡了,你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了。對不對?」

青年笑了笑,沒有說什麼,身影消失在秋天的風裡。

我回頭看著這家賣雞肉飯的小店,想必它十年來如一日吧?忙進忙出的店員們,他們不會知道這當中的十年間,賣出了兩碗影響一個人思緒的雞肉飯,造成一個少年長成青年,卻揮之不去的陰影。

又轉過頭去,望向那南都憲兵隊的建築。它是如此老舊,彷彿已不堪一擊,很難想像有多少青年在成長的過程中,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去過,又多少人身心遭受折磨,然後再從這裡傷痕累累地離開。

小店還在,軍營仍在,青年卻已不再年輕。

我心想著,下次見到青年的時候,他會不會真的已解開他那荒謬的枷鎖,或者是又重新找到另一塊陰影,然後委屈地蹲踞在黑暗中,再也無法前進一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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